在四川省泸州市纳溪区下了公交车后,“摩的”师傅带我在曲折的山间公路上“飙车”,一路向南,雨中,我们穿过一片又一片的亚热带楠竹林和稻田。山势陡峭,公路崎岖,一个小时后,车停在了一个叫“回虎村”的地方。 旁边的大旺村经济发展要比回虎村好,知名度也要比回虎村高,那片竹林在当地叫大旺竹海,盛产竹笋,旅游观光和竹林业开发两用。 回虎村所在地理区位位置 制图/切切 回虎村处在纳溪区10万亩竹海核心区域,散落的民房被竹林裹在其中,村子最近被外界知晓,要追溯到2017年了,村主任在当年种蘑菇收了400多斤,登上当地网络媒体页面。 雨雾中,一个1米6身高、剃着短头发、体型微胖的中年男人从竹林间朝我走来,操着一口泸州方言向我问好。他带我走向一栋背靠竹林、面朝大山的房子。 我们走进他的新媒体办公室——他家二楼的一个房间里,几张椅子摆在电脑桌前,电脑显示器装载着正在等待被剪辑的农村视频。房间外面的客厅里,堆放着一些摄影支架设备。“我一直都在这里办公,剪完视频后,直接上传。” “农村四哥”王荣琪 拍摄/石灿 他叫王荣琪,三十多岁,一位农村自媒体创作者。西瓜视频上,他有一个叫“农村四哥”的账号。 在过去的11个月里,他拍摄了上千条视频,将剪辑好的五百多条原创视频上传到西瓜视频后台,拿下了数百条爆款,并从中获利,月收入过万,给家里添置了新的家具,也在当地获得了不小的知名度。 把“农村”作为名字的开头 有一次他和家人去走访邻居,一个人跑到他身边告诉他和他妻子:“我看过你们的视频。” “你看过啊?在哪里看的啊?” “。” “你都看啊。” 那男子看到有人在拍他,他继续问道:“我是不是真要上(视频)啊?” “要上。”王荣琪告诉他。 那个人开心地喊着说:“真的啊?” “啊!”他得到了王荣琪的承诺。 不久后,那个男子出现在了上亿人的手机里,被浏览了36万次。 现在,王荣琪是这样制造一个爆款内容的。将一千多块钱的DV摄像机,对准他的父亲、母亲、女儿或妻子,录下他们在农村生活中的一举一动,然后将视频导出至电脑里,在剪辑软件中来回剪辑拼接,上传到他的西瓜视频账号上。 视频同时进入西瓜视频的内容监测系统,如果质量高,将会被机器根据不同人的兴趣爱好,推荐到个人首页。 王荣琪活得很明白,“平台的力量很大,它成就了我的现在。”他曾在平台组织的课堂上学习新媒体知识,做选题、取标题、传播方法等等新媒体知识都是从那里获知的。平台想要构建自己的内容账号生态,在资本和市场的催化下,它愿意花成本去培养一批属于自己的人。 王荣琪家的老房子,建于上世纪80年代 拍摄/石灿 而视频作为内容介质,它的编码和解码是由视频设备完成的,减去了高额的专业转译成本,视频设备给以“农村四哥”为代表的这类人群提供了表达自我、传播内容的便捷性。加上现在视频设备越来越智能,以前一些专业的视频技术,比如灯光、剪辑、配乐,都可以由智能设备帮“农村四哥”们完成。 换句话说,短视频的普及,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固有的传播技能鸿沟,为更多人提供了平等创作的机会,让不同出身的人,处在一个平行世界发声。 “农村四哥”的一位粉丝告诉我,看“四哥”的视频,有种“回家”的感觉。他小时候生在农村,长大后才到城市里上学、就业。他怀念小时候家里爷爷奶奶给他做饭的情景,“喜欢那种生活方式,看着他们一家在山水相间的农村和和睦睦的,我自己是挺向往的。” 2017年10月,王荣琪在取名“农村四哥”前,他斟酌了很久。他观察很多人农村自媒体账号名字都有“农村”两个字,“我一定要把‘农村’作为开头,但是后面是什么,我想了很久。” 王荣琪在家族同辈里排行老四,比他小的堂弟堂妹都叫他“四哥”。“就叫‘农村四哥’,当时也没多想土不土,就觉得挺好听的。”到了后来,他发现这个名字给他带来了麻烦。有一些年纪比他大的人很喜欢看他的视频,他们给他留言:我年纪比你大,我都不让别人叫我“哥”,你还想让我叫你“哥”? 王荣琪的父亲和表叔经常出现在他的视频中 拍摄/石灿 传统文化里,一直注重“天地君亲师”的社会排位,年龄是界定称谓的一个重要标准。这刺到了他的心,他的本意不是这样的,他就想让别人记住他,一个非常简单的意图。他对每一个粉丝都很尊重,为了避免再次出现那种情况,他想给账号改名字。 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,思来想去,他放弃了改名字的方案,如果那样做,给自己带来的负面影响更大,“难得打造出一个‘品牌’”。最后,他在给文章取标题时,不再直接用描述事情经过的标题,而是用“农村王哥:王四XXXXXX”的格式进行传播,突出“王四”以示“示弱”,可以规避掉传统称谓上的冒犯性。 “我的视频剪辑特别粗糙,专业的人一看,就知道我到底什么水平。”但是这并不会给他的流量造成影响,那种经过简单剪辑,没有装饰的视频内容,反而会被人们认可。 在他的视频里,原本安静的山间丛林、农村老屋、田土庄稼开始变得兴奋起来,母亲坚韧可爱、父亲沉默实干、女儿活泼可爱的形象被人们青睐,这不是人们喜欢“农村四哥”的所有,他们更在意他王荣琪一家人的相处关系、生活方式。 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们,在互联网的另一端透过视频感怀曾经。这种思乡情怀并非当代人们独有,而是千百年留下来的传统文明,变的是载体和表达方式,不变的是骨子里的文化基因。 这是农村自媒体的黄金时期,是农村人翻身的另一个机会,也是内容平台设计好的情节——搭建平台,让内容生产者来唱戏,并让他们从中获利,从内容生产、账号体系到内容分发、商业变现,每一步都在计划之中。 全部青春都献给制衣厂了 2000年,王荣琪初中毕业后,在纳溪区城里洗了三年车,每个月能从老板那里拿300块钱。也对自己的要求不高,只要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过完这一生就好了,挣大钱、一夜暴富的想法只停留在丢掉的彩票里。 王荣琪初中毕业那会儿,改革开放的春风正在吹袭云贵川地区,靠天靠地吃饭的农村风气正在被新时代的打工潮撕扯,不少人举家外出到浙江、福建、江西、广东等沿海地区务工。 国家统计局2004年的一项数据显示,劳务开发已成为四川农民增收的重头戏,2003年四川农民工资性收入已占到纯收入的34.3%。在四川南边的贵州,农民外出务工已成为贵州农民增收的重要来源之一。 王荣琪的家在群山之中,交通工具一般是小镇上“摩的” 拍摄/石灿 “出去打工是一种流行,没想过通过读书来挣钱。”王荣琪的这个认知,在湖北省统计局一位工作人员的文章中被证实,湖北的农村人口外出务工也成了一种潮流。这种潮流成了21世纪初,中国农村的一大特色,这一特色在近年来的返乡创业潮流中被淡化。 王荣琪家里有两个姐姐,大姐很早就出去打工了;家里学历最高的人,要数读过职校的三姐,现在三姐在当地一所幼儿园任教。 三年后,在福建一家制衣厂上班的大姐叫上王荣琪,希望他在那边能谋一条新路,“不要在小县城里洗车了”。“我也很想出去打工,想出去见世面。”王荣琪在那家制衣厂花四个月做了学徒,每个月拿900块钱,“在这里要比在家好”。 王荣琪初中毕业后是有些自卑的。“别人掌握技能,到哪儿都不怕,我自己只能洗车,而且谁都能洗车。”他认为他没有竞争资本,当机会来临时,比不过别人。在福建制衣厂里,他自卑的心理隔阂逐渐被打破,掌握了缝衣服、做制版的技能,“怎么也是有一门手艺了嘛”。 在福建待了四年,觉得继续留在原来的制衣厂没有奔头,他决定去南边的广东寻找新机会。广东是国内的劳务输入超级大省,改革开放最前沿阵地,思想开放程度非常高。也就是在那里,他的互联网基因被激发、培养、蓄能。 王荣琪选择了广东中山。它是广东的一个制衣大区,那里生产出来的中低端服装通常会流向批发市场,被中低收入人群买下来,披在身上。接纳王荣琪的那家制衣厂不算大,组织架构不复杂,他时常有与老板交流的机会。 在一个饭局聊天中,他得知他的老板要开网店,把衣服挂在网上卖。他很好奇网络的样子。饭后,他开始研究起互联网来。 他去网吧研究网店装修、商品摆放、上架商品的门道,在QQ群里询问开网店的基本知识。又在一个饭局里,老板诉苦,说他没办法从网店里赚钱。“别人家开店就能赚钱,他不能是因为那个网店开的不对。”王荣琪给他老板提了几条建议,希望能被采纳。“可能是我的表达不好,最后他也没有理我。” 那次并没有影响王荣琪对互联网的热爱和探索,他的小农意识逐渐被互联网世界冲击,让他大开眼界的另一个互联网世界,叫“企鹅帝国”。21世纪初期,使用QQ是一种必备时尚,如果你没有QQ,那你真的是太out了,会被人瞧不起的。就像你玩QQ空间,却不知道神魔长发杀马特,是当时小镇青年的主流文化一样。 王荣琪混迹QQ群和QQ空间,他在那里接触了“伤痛文化”,听QQ空间背景音乐,发QQ空间火星文,结识了一个教他提升职业技能的人。“做自媒体要是没QQ群也就没有我,我感觉好人还是偏多的。” 哪怕如此,他也没有接受过较好的写作训练,想用完整的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想法,十分困难。2016年年底,他已经33岁了,工资收入是厂里面最低的,别人一个月拿8千,他只能拿5千。过年前,他去找老板谈了一次,“如果他明年给我涨一千,我就留下来,不涨我就走。”他变得坚决起来。 在老板的办公室里,他用卡顿的普通话与老板沟通,老板最后决定给他涨300元,多了不给。“我也是要面子的,我当时就说,明年不来了。”他转身就走,老板没有挽留。“我的全部青春都献给制衣厂了。” 在纳溪县城工作的三姐得知了王荣琪这个决定,立刻打电话让他回家。他没有拒绝。回到家后,他没有确定的工作目标,三姐建议他考一个驾照,之后再找工作。拿到驾照,已经是2017年2月了。他在58同城上找到一个搬运工的工作,每天在泸州给别人送货。 这份工作不用加班,由他支配的时间比较多,有一次他在QQ群里看到一条消息,说上传视频到快手能赚钱。他试着做了一下,做了好些天,拿了90块钱。“既然一天可以拿90块钱,那我如果做10个号,每天不是就可以拿900块钱了吗?”而这个想法并没有实现。 王荣琪家里的厨房器具 拍摄/石灿 不过,这次经历让他萌生了组团做短视频的念想。他告诉身边的同事,做短视频能挣钱。同事告诉他:“四哥,这个太虚了,还是做一点实际的吧。” “我感觉得到,互联网是一条路,互联网不会消失的。”在他的脑海里,互联网这个概念要大于短视频,“短视频有发展的周期,但我觉得互联网没有。” 促使他直接辞掉工作全身心做短视频源于一次意外经历。 有一次,他外出送货,看到一辆三轮车因为装载货物过多,“翘头”了,差点翻车。“太危险了,我回去就和老板娘说,我要辞职。” 老板娘不轻易放他走,“等我招到人顶替你,你再走。”过了几天还没有消息,老板娘说没招到人。王荣琪去问公司会计,会计说没有接到招人的通知。“她就是不想让我走。”索性,王荣琪自己在58同城找了一个人顶替他。 辞职到家,已经是2017年的国庆节了。此前,他早早给家里拉了网线,买了电脑,准备大干一场。 第一个爆款来得很突然 王荣琪回家,他母亲是拒绝的。 “回家也没什么收入,每天就是拍拍拍,我自己拍就算了,还打扰到他们干农活。”王荣琪说,父母亲不理解他,他却理解父母的这种表现。 他父母亲经历过上世纪的饥荒时期,牲畜是家里最主要的经济来源,对土地和粮食有着生命般的执念。“前不久杀了一只猪,现在我妈还喂着六只猪。”他们对土地的热爱,对农村的尊重,已经超过了我们常人所理解的观光旅游,移民搬迁。 王荣琪回家后告诉他母亲:“我回来住一年,一年之后要是没什么效果就再回去务工。”他也没想到,他肩上扛的是一种跨越了农耕文明、工业文明的最新文化——信息文明的火种,已经与以他父母为代表的传统农业文明相冲突。 2017年底,王荣琪一家人在吃饭。图片来自西瓜视频截图 在改革开放后的很长一段传统文化语境里,主流价值观认为他就应该出去打工挣钱,留在家里的男性要么是“没能力”,要么是二痞子,要么在村里任职。即便留在家创业,也会从事种植业、养殖业等靠山吃山的“原始”农业,极少有先进的现代技术介入,更别说互联网了。 这些年,互联网基础设施深入农村,铺就了农村高速信息公路,让2.09 亿农村人习惯了通过即时通信、网络音乐、 网络视频等软件上网,与城镇网民的差距越来越小。 王荣琪试图让母亲融入到互联网的语境里来,最开始,他选择了一条母亲可以直接参与的道路。 “我在河里抓螃蟹,我让她拿着手机拍我。”母亲照做了。但是,王荣琪看了视频后发现,母亲没有移动镜头,有时候他出镜了,母亲并不明白,“她只要拿住相机,拍摄就行了,不会想着怎么拍才好看”。他理解母亲的这种反应。 后来,王荣琪不再“强求”家人给他拍摄,他在网上购买了一个支架,在没有人帮助持机拍摄时,自己也有机会入镜。 他上传的第一个原创视频是父亲从田里回家喂猪,当时播放量和点赞量很小。他想在农村搞笑、解说美食、展示景色等方面寻找突破口,但都没有很好的效果。“我的普通话不够好,策划能力也不行。” 他的第一个爆款来得很突然。2017年10月24日,一个标题叫《农村妈妈做了一道家乡特色菜,爸爸冒雨背90岁奶奶过来品尝!》的视频,在西瓜视频上被数十万人点击播放,截至2018年9月11日,已经有47万次的观看。 农村妈妈做了一道家乡特色菜,爸爸冒雨背90岁奶奶过来品尝。 图片来自西瓜视频截图 视频下方点赞量最高的一条评论说:人生最美好的事,莫过于尽孝。父母在,家还在;父母在,还有归处;父母走,只有归途。愿普天下父母健康长寿。 “当时就是还是有点激动,因为刚好有点效果了,网友还是很喜欢我们家庭的这种氛围。”王荣琪没想到拍摄家里人的生活状态,竟然能成为他走出“拍什么题材”的突破口。 “其实,现在是我的瓶颈期,他们看不出来,我能感觉得到,继续这么拍,人们迟早会看腻。”王荣琪想把农村自媒体继续做下去,他在寻找新的内容题材做尝试,也在为自己的商业模式做打算。现在他的主要收入来源是西瓜视频平台补贴,内容越好看,补贴就越多。 他想建立自己的品牌,自己制作农产品,自销自卖。 “为什么不接别人的广告呢?” “我接过,有粉丝不喜欢那种方式,他们会担心那是别人家的农产品,信不过。”王荣琪觉得粉丝与他已经产生了非常深厚的信任关系。他要自己做农产品,他自己吃给粉丝看,粉丝信他。 在国内,像王荣琪这样的农村自媒体作者非常多,江西的华农兄弟、广西的巧妇9妹、江苏的我是小熙、甘肃的西北小强……无数个农村人从城市回流到农村专职做短视频,这在返乡创业潮里成为一个支流。有些人成功,有些人失败。 “你推崇人们回农村做自媒体的理念吗?” “不推崇。并不是谁都能做农村自媒体。我做到现在,有60%是运气,30%是平台给的机会,剩下的才是由我和父母来分。”说完,他将目光投放到深邃的竹林。 文章转载自公众号“刺猬公社”,作者石灿,文章不代表新榜观点和立场,转载请联系原作者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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